归剑入鞘-4【靖苏】(哨向AU)

四、识破

 

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青砖一方一方严丝合缝地铺遍皇宫每一条路径。梅长苏只垂首跟在郡主身后,目光只锁在身前一小片地方,旁的并不多看一眼。

曾经的十数年时光,这皇宫便如他家后院一般可随意进出。如今过了十二年,这里倒是没有变样,还是记忆中的巍峨宏伟。

无一丝乐趣。

倘若,他当初少入宫些,不叫那些心怀不轨者发现他是向卿……梅岭一役会不会有所不同?

压下心底忽然涌出的悲凉。梅长苏深深垂首,步入殿内。

 

“你,倒是不怕皇帝。”霓凰忽然说。

此时他们已走在出宫的路上。皇帝面上不辨喜怒,但却最终答应了派选几个孩童练习克制北狄壮士的策略。霓凰有些好奇那策略究竟是什么,却更好奇面前之人的态度。

然而梅长苏却摇了摇头。“当然怕。”他说。

霓凰有些吃惊。而对方嘴角勾起一丝微笑。“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他缓缓说道,“天下万民的生命都握于陛下之手。我之性命更只在陛下一念之间——或是进献良策的谋士,或是妖言惑众的佞臣,不过是陛下一句话而已。我怎能不怕?”

“你既怕,却肯帮我?”霓凰立刻问道,“苏先生,我们当真未曾见过?”

“未曾。”梅长苏先是摇头,“世人皆知险中求富贵,苏某只不过挑了险之又险的一种。”他接着拱手行了一礼,“在下愚莽,倒叫郡主高看了。”

“我本确实不喜那些来这都城汲汲营营拼求富贵之辈。”霓凰坦率说道,“但苏先生此次却也算是解我燃眉之忧,我期望你与那些人或有不同。那些人虽口称良禽择木而栖,而我却瞧着不论是这一根——”她说着随手指了指东宫方向,“还是那一根——”接着状似随意地朝皇后宫殿的方向扫过,“都算不得佳木。不知先生却是相中了哪一根?”

而梅长苏只是垂首。“郡主谬赞。”他说,并没有回答。

霓凰也知对方并不可能真的回答,并不再追问,只默默走着,半响,却忽然说道:“只是,这宫中并不止那两根良木。”她回头看了一眼梅长苏,眼神却陡然变得极为锋利。

被审视的人并未有任何异样,仍旧淡漠地垂首跟随自己行走。霓凰忽然觉得了无兴味,移开目光落寞道:“算了,那一根过于刚直,我只求他能保得自己平安……”

梅长苏当然知道对方说的是谁,心中百般滋味。那人的处境竟已恶劣至此了么?他虽广有耳目,但那如铁桶坚冰一般的靖王府却是极难潜入。明面上的消息只有他一封又一封的捷报,却不知他自己——

他忽然感觉到了。

——似是春寒料峭时山溪上厚厚冰面中第一丝裂缝,似是盛夏清晨雾气最浓时第一朵擎苞盛放的花朵,似是深秋冷风中即将从树枝上随性飘落的树叶,似是冬日炎阳下垂于屋檐的冰凌最末端将落不落的水珠,映出日光的万千颜色——

 

眼睛随之看到了那立于廊下的人。

那是与记忆中完全不同的身影了。梅长苏如此想着,又暗笑自己怎会生出如此想法。

毕竟十二年匆匆而过,谁还会是当初样貌呢?

那责打侍仆的内监战战兢兢地躬身立在一旁,一脸恭顺惶恐,仿佛极诚心地知晓自己的错处。但这深宫内廷之中,有几人不是踩低拜高,阴奉阳违?只消略扫一眼那少年侍仆悲喜不辨的脸庞,便可看出他已然明白即便今日有人替他出头,来日也难逃再被责罚的命运。

那侍仆似有十一二岁……

梅长苏收回目光,只心中略略一紧。

“这是苏先生,萧景睿的朋友,来都城养病的。”说话间,霓凰已然将他拉入局中,向他说道:“这是靖王。”

“靖王殿下。”躬身行礼,既不出挑,也无错漏——尽管这一位殿下并不似他的两位长兄,从不曾因琐碎礼节而随意责罚于人。

这不是梅长苏计划中的见面,但是,他也从不曾计划出什么更好的见面方式。靖王与别人都不相同,他或许可以轻易瞒过别人,甚至用些心力瞒过霓凰,但是对于靖王——

凌厉的目光刹那间几乎将梅长苏穿透。

“苏某一介布衣,靖王殿下不认识,也是应当的。”他面不改色,只依旧行礼,同时牢牢闭起心神,阻挡即将到来的探究。

然而,什么也没有。

不待他疑惑,萧景琰似是没听到他的话一般,已经转而看向霓凰。“能入这宫墙内帷,又有郡主相伴,岂会是寻常白衣。”他看着霓凰道,“莫非郡主已然择定良人?”

这话却是过于直白而针锋相对了。梅长苏讶然,连一旁的霓凰也一愣,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忽然变得咄咄逼人的皇子来。

“今日进宫,苏先生是来进献克北狄壮士之策的。”愕然之下,霓凰已自动开始解释,她只觉得一股威势忽然压上她的心头,脑中一转,猛然惊觉这竟是萧景琰在利用哨兵的力量对她压迫。心头一怒,她几乎是立刻反击回去:“靖王殿下若无事便早些出宫为好。”

她虽得统帅十万铁骑,所掌握的哨兵力量足够强大,却仍不及被皇帝亲旨册封的靖王,然而思及对方当前的处境,那一丝本能的争强之心也息了下去。“这些年,因着祁王的事,陛下对你不喜甚深,便是太子和誉王也对你颇为冷淡。”她的声音低了些,“宫中人事嘈杂,你且不必为了小人小事劳心。”

“我从不在意。”萧景琰只是这样道。

从不在意皇帝恩宠,还是从不在意兄弟阋墙?亦或是,从不在意自己愈发危急的处境?

或许,所有这些他都不在意,他只在意保家卫国,只在意哨兵的力量在他有生之年能够物尽其用。

梅长苏默默立于一旁,仿若不曾听到任何言语。他小心地筑起心防,抵挡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探视。

按理,既然连霓凰都能在初次见面时察觉到自己的不同,身为靖王的萧景琰不可能毫无察觉。

霓凰似乎还要说些什么,然而萧景琰挥手示意她不必在皇宫重地多言。接着,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送他出宫。”

“可——”

“迎凤楼上你那弟弟要提刀砍人了,郡主再不过去,是要让穆小王爷吃几年牢饭吗。”说话间萧景琰已大步离开,并在与梅长苏擦肩而过时一把抓住了对方手腕。

 

梅长苏再回过来神时,却已经在长街上。一墙之隔的地方便是宫外,百丈远处,宫门口的卫兵清晰可辨。

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路走到这里的,慌乱地去看手腕,那里却不再被人牵着了。正要暗暗舒口气,前方的人开口说道:“我自是不会拉着你堂而皇之地穿过整个皇宫。”

梅长苏放下的心猛地提起。

“殿下——”

萧景琰突然站住,引得身后的人差点撞在他的背上。

四下里寂静无声。一列侍监走过,躬身朝萧景琰行了礼,又垂首极快走过。

于是周围再无旁人。

“你真以为你能瞒过我吗,苏先生?”

最后三个字似乎是从齿缝里钻出来一般,那其中的阴冷让人禁不住打冷战,饶是在朗朗白日皇宫重地。

“殿下——”

“人人都说你与皇长兄一同丧命,我始终不信。”

“殿下,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如今,你只愿这样称呼我了吗?”

对方的回应那样急迫,让梅长苏一句预先准备好的话都无法说出口。他只得微微后退一步,来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低下头去:“殿下,这里是皇宫。”

对方高大的背影似乎是一瞬之间垮了下去,又似乎下一刻便重新坚挺。萧景琰再次迈开步伐,仿佛刚刚的停顿不曾存在。

“今日子时,等我。”

他丢下这么一句,然后两人行至宫门口,再无别话。

 

霓凰匆匆赶至迎凤楼,却刚好遇上从里面冲出来的王弟。她仔细辨了辨,发现对方面上虽怒气冲冲——如往常一样——但气息却十分稳当,绝不是刚刚与人厮杀过的模样。

萧景琰是故意将自己支开的?

霓凰困惑于这个想法,却也别无他解。萧景琰自然是有这个能力令她离开的,但是,她总觉得对方今日的举动颇多异常。

似是——过于急迫了?

同为哨兵,霓凰自认比别人更能窥得一丝靖王内心。这十数年来萧景琰只默默领命奔赴大梁国境各处领兵征战,皇帝不喜他在都城久待,那两位缠斗不休的皇子自然也巴不得自己这位力量叵测的皇弟远离枕畔。所有人忌他畏他,生怕他也想染指那无上宝座,却不知他的心早已在十二年前便灭如灰烬。

每年年末述职时霓凰便得以见上萧景琰几面。因着避嫌他们并不会过多交流,但是哨兵的力量能让他们只一眼便看清对方。这些年以来,霓凰眼睁睁看着那人从不喜喧闹变得憎恨交游,从谨礼寡言变得阴冷孤僻——外人或许不能分辨出这其中区别,但是身为哨兵的霓凰却清楚明白并忧心忡忡。

没有向卿,萧景琰只能用封闭内心的方式来抵御外物侵扰。

最终变成没有感情与生机的死物。

她不愿见同类如此,却也无可奈何。

哨兵难得,但终究是天赐神力,万千凡人中总归得出一二。然而向卿神秘,就连掌握此中情报最多的皇室都不能尽数觉察所有向卿,怎能轻易便掳来几个给予哨兵?

况且,皇宫里那几位是否真心希望当朝这位哨兵岁寿绵长还是另说!

思及此,霓凰竟隐生兔死狐悲之感,脑中隐隐作痛。

权利一物,沾之上瘾。皇室中人怎会甘心有所谓天赐如哨兵者威胁自身?便是自己……

“阿姐,你想什么呢?”念头流转间那边穆青已然靠近,亲亲热热地挨着霓凰笑道,“脸色这样难看,是那小白脸不合你意?你放心阿姐,你的夫婿必定是要我先挑上眼的才勉强够格,若不合缘,就是天王老子我也给你拒之门外咯!”

“尽胡说!”王弟甫一靠近,霓凰忽觉脑中刺痛减轻了许多,但那一大通叽叽喳喳的胡言乱语登时便又搅了脑中清境,只让她觉得两耳嗡嗡作响。于是她挥手打开对方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正色道:“苏先生是随我去觐见陛下献计的,莫要胡说。若是在人家先生面前还扯这些胡话,回去军法伺候。”

“哈,原来阿姐对那小白脸没有兴趣,可也可也。”穆青大笑着说,同时灵敏避开霓凰手中的鞭子,“我这就找苏先生去看那劳什子克敌良策。阿姐放心,就算那法子不成功,我也定找人打残了那北狄壮士,不叫他污了你的眼。”

这话说得简直无礼至极。霓凰气极反笑,欲上去捉住王弟再好好教育一番,最终却只是宠溺地嘱咐了句:“先生在病中,别唐突了!”

 

穆青说到做到,下午便冲上门去拉着梅长苏出门寻人。只因那计策需三个寻常小童,然而百姓家里定是谁也不愿意让宝贝命根去冒险与那北狄猛士相搏,于是只好打宫内年幼侍俾的主意。皇帝对此不置可否,只让身旁高公公传话说一应由禁军统领蒙挚负责。穆青当仁不让地监督了整个过程,生怕选了不合适的孩子让自家阿姐最后真要委身那番邦人士,于是好一场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只让人赞陛下当真体恤英烈之后,让个穆王府小王爷胡性而为。

梅长苏再回府的时候天刚擦黑。用了些许饭食及大量药汁后,飞流便早早生了火盆放在榻边。因是入宫,不便带上飞流,这会儿自家苏哥哥终于完完整整地回来了,少年便一步也不肯离开,连心心念念的出去玩儿都不顾了。

不过刚入秋,梅长苏已然觉得周身寒凉入骨。在火盆上烤了烤手,待筋骨舒缓了些,他便随意执起案上一卷书看了起来。

脑中却是纷繁杂乱,一遍一遍地重现着与那人见面时的场景。

他看着跪伏于地的内监,眼睛中满是冰冷阴郁;他又看向霓凰,脸上苍白和淡漠;他隔着袖子抓了他的手腕,那掌心火热温度异常;他背对着他一字一句,声音仿佛没有丝毫温度,又像是含了深不见底的情绪——

一股热流忽然直冲进脑海,梅长苏睁眼,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眠了过去。飞流正将一件大氅披在自己身上,下一刻,少年护卫也察觉到了异样。

飞流猛冲到门边,抬手就要揍人——被陌生同类侵入领地令他受到极大冒犯,更何况身后可是他的苏哥哥,他绝不会让这强大莫名的陌生来客伤害他半分。

“飞流。”下一刻,梅长苏及时出言制止,这才免了两位哨兵拳脚相见。来者一身素白袍服,遍身不饰金线珠玉,只领口用月牙色丝线绞出大朵重瓣梅花,细细密密如慈母深情。

想来,定是静姨的好手艺了吧。

“飞流,你帮苏哥哥守着门,好不好?我与这位有些话要说。”梅长苏并不动,只吩咐道。飞流看了看案后神情自若的人,又看了看被自己挡在门口面色冰冷的人,最终还是勉强让开了一丝空隙,然后气冲冲又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

屋内因燃了火盆而温暖如春。窗旁桌上的百合被热气熏了会儿,已然散出满室幽香。萧景琰定定地望着那卧坐在案几之后围着大氅的人,只觉得心口似乎被狠狠戳了一下,里面积郁了十几年的东西终于有了出路。

而那面色苍白的人,神情却依旧平淡,仿佛半点不曾因重逢而喜悦,只当是见了一位寻常故人一般。萧景琰的心又提了起来,再不复往日平静淡漠——这十二年,他去了哪里?

“阿殊——”萧景琰唤他,却只换了名字,便再也说不出别的话语。他想问他这十二年了无音讯到底经历了何事,想问他十二年前梅岭一役到底发生了什么,想问他为何突然又回到这局势危急诡谲叵测的都城,他有许多话想问,急急冲到案几边,却一个字也说出来。

然而那令他十二年来深藏心底的人却露出了一个轻浅疏离的微笑。

“景琰,”他开口道,“我似乎真的辨不出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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